翻身的小镇做题家,不想努力了

admin 2025-05-28 10:39:01 619

某种程度上,金子是 90 后做题家的一个浓缩标本——来自河南小镇,成为一线都市打工人,经常焦虑,阶段性顿悟,但仍然会做有关高考的噩梦,在她身上,能够看到一个有天赋的小镇女孩通过努力够得到的最真切的生活与感受。

作者 | 刘车仔
编辑 | 陆一鸣
题图 | 受访者提供
关于 " 小镇做题家 ",在金子的回忆中,2020 年左右," 小镇青年 " 和 " 做题家 " 两个标签已为人所知。豆瓣有个人发帖说," 小镇 " 和 " 做题家 " 五个字合起来一定会火。此后,许多年轻人不约而同认领了 " 小镇做题家 " 这个身份。

金子也认领了,尽管她有点心虚," 我的小镇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大厂家属院,我也没考上清华北大 "。金子是 90 后。2012 年,她以省内文科前 200 名的成绩从河南濮阳一个小县城考进了中国传媒大学,从闭塞的小镇来到了北京,最后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一家知名时尚媒体。现在,她的 title 是该知名时尚媒体的新媒体副总监。

初中的金子。(图 / 受访者提供)

但无论日后走得多远,用金子自己的话说,她一辈子都是标准的河南好学生,或者说,她对往昔那些吃苦耐劳的做题岁月有着 " 病态的乡愁 "。

2020 年,她在公司的鼓励下,做了第一个 B 站账号,第一条讲述小镇女孩努力学习工作的故事播放量就超过了 100 万。金子十分幽默,语出惊人,毫不吝啬自嘲,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事物矛盾的本质。

令她充满表达欲的是两个母题。一个母题是做题家身份,她不断咀嚼过去记忆的同时也在和这个身份做着对抗。另一个其实也离不开这个身份,在进入时尚媒体的第一天起,她的世界就经历着震荡。比如她说:" 在我发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展露自己的奢侈品知识时,我开始对自己警惕。作为一个工薪家庭长大的小镇女孩,我总怀有一种读书人贫穷的清高。"

小镇做题家的烙印是终身的课题。(图 /《我的天才女友》)

她胜任时尚编辑这份工作,但某种程度上始终无法真正融入。每当她在浮华世界里待着,一种 " 阶层叛逃感 " 就会出现。在《回归故里》这本书里,作者、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迪迪埃 · 埃里蓬写了那种状态:当自己通过求学从工人阶级来到了知识分子阶级,他内心有意无意地渴望远离自己青少年所处的那个社会阶级,可是他在精神上却依然属于那个世界,因为他永远也无法在情感上认同统治阶级的价值观。

对金子来说," 叛逃 " 两个字精准地指出了那种感觉:当她享受着别人的服务,就会感觉到背叛了自己的世界。时尚媒体圈总是赋予媒体老师诱人的虚假的权利,让她得以体验一把所谓的 " 上流生活 "。她一边惊讶于这些奢侈体验,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过分沉湎。

2021 年,金子辞职了,离开了那家时尚媒体,做起了自己的账号 " 还可以的金女士 ",但是在出了诸多爆款之后,2022 年,她还是停更了。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催更,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经不起那样的挖掘。

停更的日子里,她换了另一种方式表达,写下了《还可以的金女士》,这本书让她沉下心去梳理自己过往的那些想表达的东西。她讲述了自己出生成长的那个小镇,讲述了从小镇到北京再到时尚圈的那些敏锐的观察和细密的心思。

后来,躺不平的她回去上班了,继续写爆款文章,继续见当红明星,继续出入名利场。但她觉得自己依然不入流。在浮华世界里,她依然是一个诚实的敏感的观察者,这是她最舒适的状态。对读者来说,这也是这本书之所以精彩的原因。

以下是新周刊和金子就这本书展开的聊天,内容以金子自述的方式呈现。

《还可以的金女士》
作者 :  金子
出版社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不是董明珠也不是马云,

我的故事有人看吗?

一开始,编辑安琪找到我,我才意识到可以写这样的一本书。董明珠会写自传,马云会写自传。我是谁?我(竟然也)搁这儿写我的自传。

写的过程中,我问编辑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事写出来会有人看吗?我之前会有迷思,以为特别宏大的事情才能写成一本书,而我默认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我的思想,我的日常生活那些琐碎非常不重要。

书出了之后,很多人给我发私信,说很有共鸣。我突然意识到,很多故事,就像一张白纸上点了一个黑点,名人的故事是那个黑点,我们剩下所有人的故事是更广阔的白色。就因为它太普遍了,所以才被忽视。我做的只是把这个部分的故事写了出来。

(在以往的故事中)一个女主角从家乡来到城市之后,她就会和男主角谈恋爱,后面会作为一个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去展开故事,你会发现她作为小镇女孩真实的经历被抛弃了。

电视剧中,小镇女孩总是顺利地变成都市丽人,收获爱情。(图 /《上海女子图鉴》)

但其实我在用 " 小镇做题家 " 这个词的时候非常地心虚。因为你会在心里掂量一下,你到底是不是来自一个真正的小镇。有的时候你可能只是一个小城市出来的,但有些人是真正来自于那种需要爬山才能去上学的村里,在他们面前你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小镇的人;而你在一些考上清北的人面前,也不敢说自己是做题家。只不过后来,这个词它已经突破了它的字面上的定义,成为了一种大家都懂的一种处境。

我来自河南濮阳范县,在一个由油田工作人员迁移来组成的家属区。实际上就是一个农田里面用瓦砖围了一圈,围出了一个家属区。我觉得它可能就是一个基础设施较好一点的大型村镇。

当时资源匮乏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的小学语文老师突发奇想,想搞一次古诗文朗诵比赛,主题是时间。

我记得当时家长们就急着互相打电话,因为我们小镇上就只有一家书店,除了课本必读古诗文之外的书是买不到的。我当时只查到了两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后面没了,因为没有人知道后面是什么,当时家里没有电脑,也没有任何工具书。

我研究生都毕业了,河南濮阳才开通高铁。我们小的时候要出去,必须先坐三个小时大巴去郑州,再去别的地方。所以我们那儿的人最喜欢的旅行,就是一辆大巴车拉去山东的海边。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出去玩过的,这也是为什么会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极强的幻想和渴望。可能还有一个原因,读书太苦了,你会觉得去了外面就可以逃离这一切。

现在的油厂家属院。(图 / 受访者提供)

对我来说,小时候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不是通过去外面玩,我对去外面玩这件事情没有太大的渴望,我只是喜欢想象外面这件事。那时候,我很喜欢看那些夏令营的册子,坐在马桶上细细评判那些目的地和行程安排,想象所谓的都市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等家里有电脑了,上网就成为除了读书之外,向外拓展的另一个窗口。初中的时候,我开始玩贴吧,也加了很多 QQ 好友。我记得有一年 QQ 推出了显示 IP 的功能,我突然发现,我的好友列表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上海浦东的人。当你突然发现自己认识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还是会有点小小的惊讶。我记得那种自卑感,或者不是自卑感,是一种小孩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受挫)。

在前几天,我刚刚从加拿大旅行回来。温哥华的海边特别美。我当时会有一种感觉,我走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其实不仅是温哥华,我每次去到一个比较远的国外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个情绪在我这里是需要被克制的,我希望不要把这一切写得太 " 咯噔 "。

永远困在教室里的做题家

现在重新翻开初中和高中的日记本,很多都是情绪上的自我疏导和发泄,但其实并不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是在写,你为什么这个题一直做不对、怎么这么粗心之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考第一。如果要非常诚实地复盘这个过程,那就是初一的时候,从小学来到一个新的初中,我其实心里没底。第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考了全年级的第九名。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可以考进前十的,于是想,也许我可以朝着第一名的方向去冲一冲。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毫不费力就可以学好的那种人。每次到一个新的环境,我需要重新确认自己几斤几两。高中时也是这样,到了大学的时候,第一学期考完试我发现自己又考了第一,就开始拼命想保研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保研,也许是一种路径依赖,觉得有这个机会,就应该去做。

小镇做题家也有路径依赖。(图 /《我的天才女友》)

我上大学的时候真的非常卷,刚开学不久还保持着到天台早读的习惯,好像自己应该去北大,但是不小心来到了这个地方,而如果你在这个地方,和大家考得一样,不就证明你真的属于这个地方吗?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没能如愿考上北大,是命运对我的一种保护。如果真的去北大给那些天才当吊车尾,我真的会崩溃,我的自信可能就会被击垮。

我现在回想我大学时干了点啥,发现我甚至假期里都没出去玩过。我一直坐在电脑前忙学生会的事情,忙学生杂志,忙自己的作业,很少有完全闲下来的时候。

我的做题家心态一直都在,包括会不自觉地去迎合老师的期待。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了,只要一个场合里面存在一个 " 老师 ",我都会不自觉地去迎合他。比如说我去上舞蹈课,去健身,只要在场有一个老师,我就好像回到一个教室里,回到做题状态中,不知不觉想要做得更好,迎合老师的期待。

现在,这个心态是我最需要自我纠正的一个部分。它很困扰我,让我无法真实地去享受很多事情。我一直相信的是,如果你在吃苦,比如你身体上或者精神上感觉到不舒适,你反而要坚持,因为你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比如大学减肥的时候,每天都要把自己饿得很难受,心里就会想,那就对了,因为你正在变瘦。

在刚开始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会保持一种惯性,下班回家之后,还要再处理一些白天没有处理完的工作,只有周末我才能打游戏,去娱乐一下,我平常连电视剧都不怎么看。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这是图啥?我干完工作为什么不能打游戏?我已经被这种条条框框困住了。反而是当我回归到一个正常的生活状态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作为独生子女,从小到大我并没有遭受过重男轻女(的对待),大家都是把唯一的孩子当成重要的掌上明珠去培养的。我从小就能感受到我爸妈对我的期待,虽然他们没有用那种非常固执的方式去培养我。

比如我爸妈会竭尽所能地把我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有些事情我是非常后知后觉的。小时候,我妈妈认为我应该学一个乐器,在钢琴和小提琴之间选。试了之后,她明显感觉到我当时可能很喜欢钢琴。

我记得是 2001 年,他们花了 16800 块钱给我买了一台钢琴。我没办法想象这笔钱对他们两个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后来我爸去世之后,这种普通甚至变成了略显贫穷。

这台钢琴至今还放在家里。(图 / 受访者提供)

但后来我练琴不情不愿的,我妈妈一开始尝试着逼过我,后来就放弃了这件事情。那台钢琴今天还在我的家里,但是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把这个事情放在嘴边。

我妈妈可能也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之一。小时候,我妈妈经常会跟我传递一个思想,她非常遗憾自己没能够上高中,但当时她的成绩是非常好的,只是她的爸爸认为女孩子应该上中专,直接分配工作。这在当时的确不是一个很差的选择,但是这件事情让她非常耿耿于怀。我觉得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学会不再坚持

因为喜欢看动漫,我从小一直想学日语,但是小时候我们那里没地方教日语。上大学后拿了一笔奖学金,我就决定去学日语,不是为了考试,就是纯学。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真的学习的那种快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内驱力。

其实作为成年人,我们反而应该找到那件做起来很舒适的事情,作为以后的发展方向。就以减肥为例,如果一种减肥方式让你觉得非常痛苦,用你的意志力强行坚持了下来,不论你减了多少斤,最后都会反弹的,因为人的意志力不是无限的,当意志力崩盘的时候,它一定会带来反作用。

现在,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很痛苦的话,我不会想要再坚持。比如一个剧或者一本书,大家都说自己读了之后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知识,我之前看不下去也强迫自己把它看完,现在不会了。

我知道上次在吃苦,下次就不必了。现在比如我自己接了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如果做着做着感觉到不对,我可能会叫停。应试教育的学习,本身是一件令人不适且痛苦的事情,但是小时候的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当时只能告诉自己,应该坚持,你应该克服这个难关。

小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小孩子能拒绝学习吗?但长大后才会发现,拒绝一件让自己不舒适的事情,它的成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我放弃了这一个商单,明天我就不活了吗?当你的人生不是只有高考这一件事情要做的时候,其实你是可以放弃那些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事情的。

小时候,我们似乎无法拒绝学习这件事。(图 /《高三》)

但其实知道自己能拒绝什么,并且敢拒绝,这真是一个非常大的功课。学生时代的惯性太大了。当一头大象是小象的时候,用一根根棍子把它困住,那么小象长成大象之后,即使棍子一下就可以拔出来,但是由于惯性,它仍然被一根很细的棍子困在原地。

当时停止更新 B 站账号,最直接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段时间确实把我想说的东西都说完了,但是人们却期望一个自媒体博主能够一直更新下去,这个事情也是让我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

另外,拍视频本质上也是一种表演。比如说你吃到一个什么东西,你下意识地说太好吃了,你忽然想到你没录上这个事情,你就要把镜头打开,再对着镜头说太好吃了。这个东西确实好吃,你的感叹也真实地存在过,但是那一点加入的表演会让我觉得不高兴。我会觉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有点出卖了自我的感觉。

金子的视频账号。(图 /B 站截图)

我不会再逼自己再努力了,我当一个大博主我会发大财,但我不想再这样做了,会有更让我舒适的一种方式。

这也是现在我比较有底气的部分。我觉得这个东西我如果不做了,我可以随时再做一个更符合当下的我的东西。我没有再做视频了,但是其实我又写出了这本书。

依然不入流

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理想是进入新闻行业,但最后收到了时尚媒体的 offer。

入职第一天,我穿着背带牛仔裤,里面套着优衣库的 T 恤,扎马尾辫,背着我之前用来上课的双肩包,里面是我从大二用到研二的戴尔笔记本电脑,一切都透露着不合时宜。后来和同事聊天,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是来自小镇的做题家。

工作一年,我扔掉了双肩包、背带裤和老旧笔记本,咬牙买了人生中第一台 MacBookPro。我像幼儿学语一样开始学习时尚,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 LV。作为工作的一部分,我拥有了一些奢侈的体验。但至今我还是说不清楚我和时尚的关系。

和时尚的关系至今别扭。(图 / 受访者提供)

虽然我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但同时它带给我的仍然有强烈的不适感。比如说你在宴会上穿着漂亮裙子,但回家衣服一脱,你又变成了那样;比如你前脚住在一晚上五千多块的豪华酒店,回家却要坐地铁。

你知道这种落差感是会让人很崩溃的,一不小心你就会因此变成一个非常虚荣的人,你就会觉得我该住那样的酒店,我就是该过这样的生活,但其实它只是短暂地借给了你一下而已。我一直对这种心态很警惕,我会告诉自己不要习惯这样子的生活。

我心里面会觉得我就应该是蓬头垢面的,我不应该是穿着裙子出入高档场合的人,包括我在片场的时候,我应该是在努力工作的,而不是坐在那里吃水果的那样一个人(注:书中在《绿葡萄与商务舱》一章中,金子提到她第一次参与大型商业外景拍摄的情况,现场参与人数众多,但大多数人百无聊赖地等待、无事可做,只有她会拣现场提供的葡萄吃)。

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服务。比如我请了一个保洁阿姨来打扫打扫家里面,我就会觉得我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躺在沙发上,就看着她在这忙前忙后的,我一定要假装自己特别的忙,你忙我也忙,大家都很忙。我心里面对自己的定位是服务别人的人,但现在我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被服务的人。

其实我在文档里给这本书起的名字一直是 " 不入流 ",我会觉得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当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图 /《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也是我在这个行业里面,包括工作到很崩溃的时候,一种拯救我的心态。在书里的其中一章,我写到了乌鸦。其实乌鸦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动物,它是鸟类里面智商非常高的一种,它在一些文化里面象征着不祥,在一些文化里又象征着太阳,是一种神圣的鸟。但是它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只是每天快乐地存在着。

我就觉得乌鸦其实是我的自我比喻。

我像一个钻过了树林的乌鸦一样,钻过了树林,看到了别人的豪宅,但我只是为了去叼走一个树枝。那些和我毫无关系的,我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我可以用这个叼走的树枝写字,而我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会成为这本书的素材。

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两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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