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定稀土，就会变成纸老虎

有人说，稀土是 " 工业的维生素 "，事实上，稀土的功用要比维生素大得多。

维生素是维持人体生命正常功能的微量营养素，而稀土则是 21 世纪现代产业的筋骨和命脉。没有经过分离和提炼过的稀土，就没有像样的半导体产业；没有过硬的半导体产业，就没有芯片产业；没有芯片，如何能制造电动汽车、机器人、无人机、航空器、航天飞船、航空母舰、导弹、歼击机和轰炸机？

按照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的本 · 哈尔顿和金 · 比兹利的研究结果，美国约有 3300 种军事装备依赖稀土，几乎涵盖了乌克兰战斗人员使用的所有武器。很明显，没有稀土，就没有现代军事工业和装备制造，离开了稀土，超级军事强国美国也可能萎缩成一只 " 纸老虎 "。

稀土是稀土元素（REE）的简称，也称为稀土矿物或稀土金属。它可以看作是一个由 17 种元素组成的族群，包含镧、铈、镨、钕、钷、钐、铕、钆、铽、镝、钬、铒、铥、镱、镥、钪和钇。按照原子量划分，稀土元素在业内被分为轻稀土元素和重稀土元素两类。今年 4 月 4 日被中国政府纳入出口管制的钐、钆、铽、镝、镥、钪、钇就属于中重稀土元素。

中国在全球稀土供应链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今年 4 月份开始，也按照国际惯例开始了对关键矿产的全面出口管控，此后各方面严格的管控手段陆续落地。看上去，世界各国似乎在一瞬间感受到了稀土的巨大力量，从而纷纷各寻出路，事实上，围绕稀土展开的全球博弈，一直在进行着。

其实稀土并不稀罕，虽不能说俯拾皆是，但也分布全球。中国不是稀土矿产领域里的唯一制造者，但也是全球最重要的稀土元素生产国，其次才是美国和澳大利亚。

两名马来西亚学者的研究结果显示，2022 年中国开采了全球 70% 的稀土元素，美国以 14% 的开采量居第二位，剩下的 16% 的开采量由澳大利亚、缅甸、泰国、越南、印度、俄罗斯、蒙古和巴西依次瓜分。

美国学者 Christopher A McNally 2025 年的研究结果与此稍有出入：中国确实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稀土矿产国，2024 年的开采量超过 27 万吨，相当于当年全球稀土矿总产量的 69%，远远超过第二名美国的 11%，第三名缅甸的 8%。

稀土元素虽然分布全球，但造物主在资源的分配上似乎对欧洲比较吝啬。欧洲的稀土矿产资源与亚洲、美洲和澳洲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整个欧洲大陆只拥有少量查明的稀土矿藏，零星分布在瑞典的基律纳地区 ( Kiruna ) 、格陵兰岛、芬兰和挪威。基律纳地区虽然发现了一个含镝、钕等关键稀土元素的稀土矿，且规模可观，但一直因为环保和政治争议而搁置开发。某种意义上来讲，欧洲在稀土博弈中并无资源牌可打，这个大陆注定是稀土战的承受者，而不是主导者。

在稀土博弈中，拥有矿产资源固然重要，但掌握一流的稀土加工、分离和精炼技术更为关键。在稀土元素加工领域，中国的主导地位一目了然，不怒自威。全球放眼望去，能够提供精炼成熟的稀土工业产品的玩家只有 3 家：中国、马来西亚和爱沙尼亚。然而这 3 家的份额极不对称。中国依托过去 40 年来打造的完整的稀土产业链，掌握着全球约 88% 的稀土提炼与加工能力，几乎垄断了全球市场，马来西亚 ( 11% ) 和爱沙尼亚 ( 1% ) 各有一家由外资控制的稀土加工企业，基本只能扮演陪玩的角色。

这样的供应结构无疑使世界各国都对中国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只要是有制造业的国家，无论是上天入地下海或开发虚拟空间，都要用到稀土。中国控制着全球约 90% 以上精炼稀土产量这个事实，意味着它们别无选择。因此，中国可以影响任何离不开稀土产业的国家的发展前景，因为如前所述，稀土不仅是 " 工业的维生素 "，而且还是所有高科技产业的 " 筋骨命脉 "，而这一命脉正掌握在中国人的手中。

这确实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王牌。多年来由国家主导的稀土产业链的整合造就了中国手上一张有效地制约其他霸权主义国家对中国实施经济胁迫的 " 王炸 "。理论上说，北京可以通过这张王牌迫使逼迫中国就范的国家就范。它可以轻易地扩大或缩小其现有的精炼稀土生产体系，放松和缩紧稀土出口管控体系，加速或放缓出口许可证的发放，从而影响其对手或竞争者的绿色工程、工业制造、产业升级和军备扩张的质量与速度。

然而，国际博弈从来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中国占优势，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在地缘政治博弈使得大国之间的政治互信降至冰点的今天更是如此。

30 多年前，美国在全球稀土产业中的地位也是如日中天。要知道美国目前唯一一座仍在开采的、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芒廷帕斯稀土矿 , 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佼佼者。其地位不亚于当下中国的龙头企业 " 中国稀土 "。

上世纪的 60 年代到 90 年代中期，芒廷帕斯以一己之力供应了全球大部分的稀土元素。随着中国稀土产业的崛起，芒廷帕斯矿 1995 年被迫关闭，直到 2017 年才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重操旧业。然而，光景不再，正如美国政治经济学教授 McNally 所说，尽管恢复了元气的芒廷帕斯矿稀土产量巨大，2024 年开采量高达 4.5 万吨，但无法加工和提炼稀土精矿，尤其是重稀土精矿不得不运往中国进行加工，再作为零部件高价返销美国。

芒廷帕斯的重整旗鼓说明华盛顿有意要夺回美国企业在全球稀土市场上的地位，至少摆脱对中国稀土产业的依赖。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虽然在内政上斗得你死我活，但在扩大和升级美国稀土生产能力方面却是 " 志同道合 "。在罕见的两党共同支持与鼓励下，芒廷帕斯的母公司 MPMaterials 获得了大量政府资金的补贴和合同。

2020 年 7 月，美国国防部与 MPMaterials 签订了一份合同。这份合同的目的非常明确：恢复美国国内重稀土的生产和分离能力。为此，MPMaterials 公司一下子从国防部拿到了 960 万美元的拨款。两个月后，特朗普总统发布了一项针对中国在稀土材料领域的主导地位的行政命令，即 2020 年 9 月 30 日令。在这项命令中，特朗普对美国 80% 的稀土材料严重依赖中国表示担忧，重申要恢复美国生产和提炼稀土的能力，并强调要对 MPMaterials 等稀土公司提供政府补贴以强化它们的国际竞争力。

特朗普第一届政府下台后，拜登政府接过他的衣钵，翻倍地扶持这家美国稀土产业的 " 希望之星 " 重回稀土江湖。2022 年 2 月，拜登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美国国防部将向 MPMaterials 投资 3500 万美元，以刺激美国国内稀土生产。拜登表示，此举旨在减少美国对从其他国家进口稀土的依赖，要求这笔联邦资金专款专用，力保 MPMaterials 开发一个新的重稀土矿物加工提炼设施，言谈举止之间 , 对 MPMaterials 寄予厚望。

美国政府依托 MPMaterials 重整美国稀土产业的计划似乎已经开始发生效应。2025 年 1 月，MPMaterials 公司宣布其位于得克萨斯州福斯沃特的 Independence 工厂已开始生产钕和镨金属。该公司骄傲地表示，它们生产的钕铁硼磁体将成为美国首个在该国精炼的稀土产品。

特朗普 2025 年 4 月 2 日对全球发动的关税战也对中美稀土供应链的合作产生了断裂性的影响。特朗普宣布 " 解放日 " 的第二天，MPMaterials 就终止了向中国稀土企业盛和资源下属子公司运送等待加工精炼的矿石，说是因为特朗普第二届政府对华实施的高额关税，把美国的稀土矿石运到中国深加工后再以零部件的形式返销美国的模式已经没有任何商业价值。这一新的发展倒逼 MPMaterials 在中国以外寻求新的稀土精炼伙伴。

5 月份，特朗普高调访问沙特阿拉伯，其中一项成果是促成沙特阿拉伯矿业公司（Ma'aden）与 MPMaterials 达成协议。这两家矿业公司的领导人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沙特王储萨勒曼的见证下签署了一份谅解备忘录，约定联手在沙特阿拉伯打造一条全面整合的端到端的稀土供应链，涵盖采矿、分离、精炼和磁体生产，打造一个崭新的全球稀土加工和制造中心。

对于利雅得而言，如果此次合作成功，沙特将拥有第一个垂直整合稀土供应链的精炼稀土供应基地，再也不会依赖外部的稀土供应。此次合作是沙特阿拉伯 "2030 愿景 " 计划的一部分，旨在实现沙特经济多元化，并将采矿业列为第三大支柱；对于美国而言，沙特入局稀土博弈，不仅有利于巩固美国与沙特的战略联盟，也是对美国的 " 雪中送炭 "，利用沙特雄厚的资金重新平衡全球稀土供应链，减少对中国的依赖。消息传到华尔街，MPMaterials 的股价应声大涨 5%。

和美国一样，欧盟也对日益对中国稀土供应的依赖感到忧虑。欧盟《关键原材料法案》（CRMA）自 2024 年 5 月起生效，给 27 个成员国设定了一个 2030 年一定要达到的约束性目标：欧盟每年消费稀土的 10% 应来自欧洲采矿；40% 的稀土加工应在欧盟境内进行；25% 的稀土消费量应通过回收利用来覆盖，从第三国进口的份额不得超过 65%。

欧洲的矿产资源零星分布在北欧地区，并未形成具有商业价值的规模。同时欧洲拥有稀土加工、分离和提炼技术的矿产企业更是凤毛麟角，一条完整的稀土分离和精炼产业链并不存在。唯一有点能见度的企业是爱沙尼亚的 Silmet 工厂，它曾多次在欧洲人和中国人之间转手，后被美国公司 MPMaterials 收购，专门从事稀土氧化物处理，原料主要靠进口。再就是法国 Solvay 集团在拉罗谢尔的从事稀土分离的工厂，但产能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欧洲市场对稀土元素的需求。

正是这 " 一穷二白 " 的稀土家底让欧盟对 " 弯道突破 " 充满了急切感。资源高效回收技术开始被视为 " 弯道突破 " 的抓手。" 地平线欧洲 " 基金委出资近 5 亿欧元，启动了代号为 " 稀土韧性 " 的攻坚计划，由德国福尔茨海姆大学贵金属与技术研究所牵头，携手来自 10 个欧洲国家（奥地利、比利时、法国、德国、荷兰、波兰、斯洛文尼亚、西班牙、瑞典和英国）的 18 个合作伙伴，共同探索和设计欧洲走向更具韧性的稀土供应链的途径、战略和方法。" 地平线欧洲 " 给 " 稀土韧性 " 定下的 " 结业期限 " 是 2026 年 6 月。

除了美国和欧盟以外，日本也没有闲着。

日本对于中国稀土绝对优势地位的感受，来得比美国还要早。2010 年日本处理中方渔船的手段和态度引起北京的反弹，招致中方对日实施稀土出口限制，情急之下，东京立刻启动所谓 " 紧急对策 ", 拨款 1000 亿日元用于推出国家稀土安全战略。

这个战略的核心是它的 5 大支柱 : 加强技术研发，开发稀土替代材料，半导体电器回收利用，海外矿产参股，建立国家稀土战略储备。尤其是在海外资源投资与供应链合作方面，东京做得有声有色。日本石油天然气金属矿物资源机构（JOGMEC）和双日株式会社联手投资澳大利亚稀土矿业巨头 Lynas，以约 2 亿澳币的参股投资，确保了未来 30% 重稀土供应。此外，日本也走向非洲 , 参与纳米比亚 Lofdal 等境外重稀土矿项目的建设；拓展与澳洲、越南、印度的长期战略合作。今年以来还计划与美国合作，将稀土供应链合作纳入与美国对话的议程。

回收技术与替代研发也是日本试图降低对中国稀土供应依赖的一个重要思路。日本政府以大力开展相关技术示范的方式，积极鼓励回收稀有金属 , 支持薄磁铁和替代材料研发，花重金搞扶持项目，投资 1000 亿日元专项资金用于替代材料及回收技术的研发与推广。此外，日本还加强海底资源勘探与主权控制，尤其是加快开发南鸟岛海域深海泥稀土项目，2024 年投资 60 亿日元启动规模化攻关，同时通过修法限制海域开采权，强化政府审批并授予 JOGMEC 股权投资特权，最高可达 75%。

日本的这一组合拳 15 年打下来，虽然没能完全做到 " 稀土独立 "，但从日本人的角度看，成绩可以说是可圈可点。60 — 180 天的国家稀土战略储备体系看上去基本建成。更让日本政府感到宽心的是，通过这 15 年的努力，日本成功地将对中国的稀土依赖从 90% 降至约 60%。日本政府的目标是继续降，直至 50%。

如果东京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话，它将成为美国和欧洲的榜样。毕竟美国对中国稀土的依存度仍然高达 80% ( 特朗普语 ) ，欧洲甚至高达 90% ( 冯德莱恩语 ) 。对于中国来讲，建立在强大分离与精炼技术上的全球空间优势，在未来的几年内将面临来自美国、欧洲、日本和澳洲的挑战。

它们需要多少时间摆脱对中国的依赖，严肃的分析家们似乎都不敢作出准确的推算。但它们各自定下了目标，最晚在 2030 年之前要把自己从被动中解放出来。它们很清楚，至少 5 年之内，中国的稀土优势还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但不要忘记，中国占据绝对优势，而且它也在更高的起点上快速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