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admin 2025-06-12 00:27:01 980

2022年6月,我们发表了《离开李爱军,地球会照样转吗?》,作者是彭佳。这是那年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稿件之一。在彭佳的作品里,影像和文字产生一种奇妙的互动,缺一不可。第二年春天,我们出品了《幻像》第一季,彭佳是其中之一。

现在,彭佳带来了她的新作。这可能是孤图今年的年度作品。

2022年开始,奶奶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一路求医问药,最后得到了一张病危通知单——随时可能会走,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2024年5月,奶奶去世。

我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了这段时光,看到了衰老和疾病如何作用在她身上,更是笼罩了整个家庭,统治了我们每一个人。不仅是我奶奶被疾病困在了那个房间,那个卧室,那张床,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困在了那里。死亡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吸了进去,强行目睹一切,被迫理解死亡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它宁静,迟缓,又极具残忍,但一切都不动声色。

某天,她开始自言自语,产生了大量的幻觉,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生前竭力奉献自己的底色下掩藏着一个女性的自我。她不再是我的奶奶,爷爷的妻子,父亲的母亲,而是反反复复提及的——没有为自己而活的女人。她时而说话铿锵有力,像是话剧演员的独白;时而呢喃不清,需要很努力才能分辨她说了什么。她的话糅合了现实与虚构,过往和想象,我仿佛跌进了奶奶编织出的世界,它疯狂、激烈,充满了佛洛依德式的谜。

这两种感受像海水与火焰一样,每天对撞着我,直至她离开。

她死后,我经常会觉得她还活着,下一瞬间的理智告诉我她已经彻底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难解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我的理智明白,可如果理智存在缺口,我总在这个缺口上踟蹰,难以确认。

时不时回看这些照片,她说过的话,好像在作品里,她还存在。我与她的连结只剩下了这些记忆,往事,以及挥之不去的生死两隔的割裂感。

"我现在就是一个苹果, 别看外表是好的,

里面已经全烂了。"

"为什么咱家雇不了保姆,因为你爷是个流氓。之前保姆就在窗外这个车棚里住着,你爷每天给她送很多好吃的,摸她的手,不仅如此,他还想把保姆娶回家,来代替我,他现在嫌我是个麻烦。而且你知道吗?她住在三个地方,其中一个是下河村,就在下高速向左拐的不远处。她那天雇了一个小面包车,把二楼老李家的东西全偷走了,是我打电话报警后,警察在半路上把她截住。 我怎么说你们都不信,现在她已经被抓走了。"

"我的寿衣和骨灰盒都买好了,可以用了。我走之前,把我身上擦一擦。用热水擦一擦,我也不能洗澡,衣服也不能换。我现在活着,我对不起我自己。"

"你老婶都六十岁了还抹口红,纹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你妹昨晚给我打电话就是说这个,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小,只能压低声音,悄悄的和我说。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说她是个坏女人。咱们全家都完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了坏人,除了你爸。但你不算,你还是孩子。"

"我的爸妈已经来看过我了,包括我已经去世的姐姐和弟弟。床头的点心就是我留给他们吃的,我还给他们拿了一万块钱,坐飞机花了三千块,还剩七千,说是可以在那边生活两年,人民币在两边都是通用的。

死人的世界很不好,每个人都要上劳动课,劳动后才能有吃的。我晚上吃的饺子里有香油,那些鬼魂就都涌上来舔我的嘴唇,钻进我的口腔,不愿意出来。

我还看到你那个妈——李爱军,她过得也不好。你每次去烧纸都没写名字,她没收到,全让小鬼抢走了。没收到你烧的钱,所以每天只能吃萝卜缨子拌高粱面。"

今天,我刚到奶奶家,她就开始和我控诉说我爷虐待她,还叫来了他们的儿子做帮凶,联合起来对她实施"专政"。

我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说幸好我没结婚,以前就支持我一个人过,男的品德都不好,婚后马上就败露了,然后开始重复那些对我爷无穷无尽的怨恨。

我问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我奶精神不好,在发疯。

但医生从未诊断出我奶有精神问题,她对病情体感上的描述过于具体且离奇,比如她说自己身体里有一股气每天都要从全身走一遍,最后从后背排出,风很大,她坐不住,差点被刮倒了。她希望周围人时刻关注她,顺她心意。这算"疯"吗?

被病痛折磨到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我爷逼他吃。每天半夜失眠睡不着觉,我爷崩溃了冲她大喊过一次。这算"虐待"吗?

我开始迷失在不同的叙述中,感到难以自拔。死亡就像一把手电,打向我们所有人,正面是好人,背面是恶人。谁也逃不了。

最后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算命的说我会死于春天,身边只有两男一女。不知道会是谁。"

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我爸准备喂点蒸好的鸡蛋糕,谁知刚吃了两口,她便质问道:"为什么有香油?" 一口都不吃了,说这是毒药,开始扇我爸,并且反问道:"你怎么不吃,你吃一口咽下去我看看。"

"都是毒药,我看你怎么表演!"

一挥手打翻了我爸递到嘴边的鸡蛋糕,我爸弯腰去擦,她却只丢下一句话:"看,他在消灭证据。"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奶不认识我了。她的原话是:"彭佳已经死了,你是假的。" 说完便开始打我,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她挣脱开来,顿了半响,恶狠狠的冲我喊出一个字——"呸"。

她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的,"你,是全世界,最坏的人。"

"一个是我脖子上戴的金镶玉。我走了以后给摘下来,放骨灰盒里。我没有手机,也没有别的能带走的。

那个烧纸盆里留下的纸灰就是钱,等你大爸把那盆一摔,纸灰撒满地,小鬼会把那个纸灰化成的钱都抢走,我要是没有钱的话,去到阴间怎么活?所以你要把地上的一部分纸灰包起来,放我到身上。

头七给我烧一个牛。我给孩子洗了那么多尿戒子,给水都给洗脏了,到那边过关要喝那边的水,有牛就替我喝了。再要个柜子,纸扎的柜子,两扇门,我自己东西好放里面。你老婶她爸她妈去世时全部都有,冰箱彩电、柜子、汽车,人家全套买了,还有楼房,他们什么都有。

咱家祖上还烧过童男童女去那边伺候着,童男童女你知道不?"

最近她经常谈论死去的人——她的父母,在儿时就病死的姐姐,她的奶奶。她说自己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和他们说话。除了死人,还有死人的世界。讲述完整而具体,像真的一样。

她似乎长出了一双能看到阴间的眼睛,生出了一种同时活在阳间和阴间的超能力。而她谈得越多,似乎就离我越远。

"我从广播里听到你结婚的消息,是在西飞宾馆办的酒席,有40多桌。男方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大家吃得很开心。我现在也出不了门,就只能听听广播才知道这些事。

你成家后不能那么任性了,脏衣服也不能随便乱扔。尤其是别人说话的时候,女人不能插嘴,那样会招人烦。我就是一个得体的人,所以大家都喜欢我。"

"昨天晚上,那坏人说要把咱家人全杀光。

他说一个一个的来,把我吓得。

老二(二儿子)昨晚来吃饭,我就拼命喊:

‘老二老二,快走,快走!’

喊两遍再也喊不出来。因为啥?

我已经被这些人勒死了。

在我断气之前我拼命喊,‘老二老二’。

我仔细听,都没有听到老二被害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我奶一直拒绝承认喜欢我爷,总数落他和他全家——贫穷,没文化,长得丑。强调自己当年漂亮优秀,是被我爷死缠烂打,为避免他人的闲言碎语,免得自己沦为没有妇道的名声,才结婚的。

但这个婚一结就是一辈子,而她极其坚强,任何事,哪怕咬着牙也要自己挺,不麻烦任何人。婚后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支撑起整个家庭,做过好几次大手术,落下了一身病。直到80多岁去住院,只要自己还能站起来去厕所,绝对不容许别人给自己接尿。她年轻时爱美,老了也要活得体面,每年过年都要去染发。

当她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一切日常起居都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她的体面与坚持也随之瓦解了。

他们都把我奶说的话定义为"疯话"、"胡说"。那些真实出现在她大脑中的情景全是假的吗?我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死人的世界真的不是她描述的那样吗?是不是真有鬼魂来向她索命,虐待她?鬼魂真的不存在吗?如果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就否定其存在的话,会不会太傲慢和残忍了?

她每天大脑出现的情景对她来说难道不就是真的吗。她的生活似乎成了哲学假设中的"缸中之脑"。所有的记忆、经验、幻觉结合在一起,化成了源源不断的信号刺激,构建了她的新世界。

渐渐地我发现,人类哪怕是幻觉也是在拟合自己已有的经验和认知。我奶现在每天躺在床上,幻想有人来暗杀我们全家,让我想到在文革期间,我爷被另一派的人追杀,四处躲藏,只能留我奶和孩子们在家。那些人抢了警察的枪,跑到奶奶家叫嚣,子弹无情地击穿了窗户上的玻璃,密密麻麻的。她抱着孩子们躲在家里不敢出声,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急中生智,提议把毛主席的相片贴在窗户上,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向房屋里射子弹了。他们才因此躲过一劫。

现在她已经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了,但当她的大脑处于不受理智控制的时候,蛰伏在过往的记忆和恐惧被释放,包围了她当下的世界。

"脑子里一直在报数,7856 35678 35678 5678 700 700 800 800,你用笔记录一下。

带音律,一会音高,一会音低,一会快,一会慢。像不同频道,不停地换台。不同台之间彼此拉锯,打仗。"

"我下不了床,每天躺在这里看窗外的大鸟飞来飞去,它们飞累了就进来吃我身上的虫子。我身上有好几种虫子,虱子,蚂蚁, 跳蚤……你还记得豆豆吗?它也回来了。它被美国大兵抱到美国去表演节目,大家都喜欢它的表演。‘汪!汪!汪,我叫豆豆。’

你看到了吗?它就在我的床边跳舞,你爷也看到了,大家都喜欢它。"

"你老叔来送饺子。

不知怎么,从我裤裆里跑出一小动物,对,小兔子。‘突’一声跑出来了。

结果小兔子找不到了,一看是块抹布。"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能早点走,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每天受苦,我真的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下不了床,不断地产生幻觉,吃不了东西,喝不了水,有时候药都吃不下去。昨晚她说有一堆人折磨她,男的往她嘴里塞沙子,女的捅她的阴道,向里面灌水,就像法西斯折磨共产党一样折磨她。

她叫我听她的右胸,说有大风刮过的声音,可我贴近了使劲听,却只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呼吸声都变得非常浅。你说难道我希望她死吗,有一部分是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一切在今晚能结束,给所有人的痛苦都画下一个句号。

她已经这样了,说话我也听不太懂了,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

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开始唱起了歌,我仔仔细细地听,才发现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爸在客厅和我爷抱怨,因为要轮流照顾我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门了。我爷说:"古人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么。"

我奶这辈子生了三个男孩,有了孩子之后就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倾注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身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有段时间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只重复几句话:

"我总是心里装着别人,不想着自己。我还是想做一个只想着自己,不想着别人的好老太太,但是我老了。我对不起自己,一辈子没能和自己做朋友。"

我站在床边,动弹不得。

如果我人到中年,父母这样久病在床,自己极有可能说出一样抱怨的话。想到这里,突然对人性感到一股巨大的失望。人终究是自私的,生育到头来只是一场不能计较回报的自毁。去迎接,去拥抱一个新的生命来蚕食自己的生命,时间和精力。

"我总是心里装着别人,不想着自己,我怎么这么傻?傻到这种程度。

我还是想做一个心里只装着自己不装着别人的好老太太,但我老了。我做不到了。

我想做一个心里只想着自己,不装着别人的好老太太。可老是这么想的话,怎么活下去?我做不到。"

"我不能过着和从前同样的生活,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不行。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我还会被同龄的老年人所关心和关爱吗?会的,我可能(会的)。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我自己创造条件和自己生活作斗争。

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孩子们爱护我、关心我、尊重我。不幸的是,我不能为自己所生所养的孩子们再做贡献了,这是我最大遗憾。

活到今天,能走到现在,我可以重新再走我的路,我可以重新来,再重新生活。"

"我要和孩子们说声对不起,我要走了,我老了。

孩子们,咱们暂时分别了。我老了,老了老了就应该走。不能和其他老太太一样受到同样的尊重和幸福,但我也感到满足。因为我已经活到89了,能够撑到今天,是因为我有一个对我好的——老老头。他对我关心爱护,超过其他孩子们,我要对他说,对不起,老彭头,咱们告别了。

这是最后的遗嘱——

老彭头,我对不起你了,知道我要走了,咱们以后就分别了。你在这边,我在那边。

老彭头,咱们再见了。老彭头,暂时我和你告别了。

老了老了,我还有个老伴作伴。

关心我爱护我的,是我的彪老头。

老彭头,再见了。

我和你以后不能再见面了。

孩子们告诉他,我走了。"

以前我觉得生死是对立的,今天完全改变了。人从出生就开始死了,生中必然包含了自我的消亡。一旦有生,死就成为注定。

今天上午我奶家一直在驱鬼,说自己的棉衣里藏着小鬼,让我爷出门摘春天刚发芽的桃枝回来,抽打她的身体,来驱走小鬼。下午两点我要去上班,一出门阳光就刺入我的眼睛,整条路都开满了花,五颜六色的,鲜艳夺目。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大自然是不会同情死亡的。

大自然不关心任何人的生死,作为人类的我们就像大自然体内小小的细胞,一个肌细胞,在大自然的一次运动中被撕裂了,过几天就会长出新的更强壮的。

没有同情,没有眼泪,这才是常态。

-你为啥要不停说这么多话?

-以后不能说了。

-以后是多以后啊?

-不知道。

早上七点接到爷爷打来的电话,只有几个字。

"你奶走了。" 语气不是悲伤,更多是结束。

曾经无数次幻想未来的痛苦成为当下后,原来都只是想象。

只是奶奶,这个世界真的有黄泉吗?

2024年5月21日

今天追悼会,当灵车鸣笛哥哥摔盆的时候,阳光下无数纸灰腾到半空中,我想起你说小鬼们会把纸灰化成的冥币都抢走,你在那边就没有钱能花了。看到那些灰漂浮在空中,我好像看到你也随风而去了。

要烧的衣服按你的要求挑好了,盆里的纸灰用红纸包了一部分放到你的衣襟里。纸包是他们打开冰棺,我放进去的,西安的天气这么热,可你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火化后我把金镶玉也放到了你的骨灰盒里。离开的时候我看着火化炉,大脑一片空白。

头七你要烧的牛也准备好了。我们按照你的要求,一项项都做好了。

可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件事,去年你记下了北京卫视一个号称名医开的中药药方,我拒绝喝中药,非常不耐烦地埋怨了你,你心痛地说:"我的眼睛和脑子都不好了,那个医生说的时候我赶紧抄下来,就怕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得了重病不知道怎么办。" 这几句话像蜱虫一样吸住我的大脑,让我内疚,抵消一切我对你的好。

爷爷把原本床头柜堆积的药和杂物都清理了,擦得干干净净,放上了自己的眼镜,手机和全新未拆封的评书机,浇了家里和外面所有的花花草草,还把之前我给你和乐乐(宠物狗)拍的照片背了过去。所有人都来和我们说"节哀",小时候我不懂,人为什么要节哀呢,难道哀不是爱的表现吗?现在我才明白,人要往前看,只要还能打扫卫生,就是对未来有所期待。我甚至希望爷爷能赶紧忘了你,忘了你的好。

只是奶奶,昨晚我走到厕所,看到那个为你安装的扶手时,还是能看见你坐在马桶上站不起来的样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是会听到你不停地和我说话。快骑到你家门口,下意识地为你即将到来的絮叨而心头一紧时,才意识到你已经不在了。

奶奶啊,原来死亡可以这么轻,轻到在我习以为常,以为推开门就能看到你坐在沙发扭头望向我的时候,你却不在了。

中午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头发变得黝黑,说话清晰有力。直直地站在窗户旁,转身问我:"给你的东西怎么还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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